“不敢掠人之美”的俞平伯
早年就以诗人、学者、散文家享誉文坛的俞平伯,后又与同嗜红楼梦研究的胡适并称为“新红学派”创始人。“文革”中,当俞平伯被诬为“反动权威”时,书生气十足的俞平伯不承认自己是“权威”,诚恳表白:“我不是权威,我不够。”由此被视作顽固,受到
“不敢掠人之美”,并非俞老夫子戏谑自嘲,乃是他一生真实写照。俞平伯早年出版的《诗词偶得》一书中解说李煜词为“独自莫凭栏”,晚年撰写并修改《唐宋词选释》改为“暮凭栏”,俞平伯给学生讲课时再三提及此处是听取了废名意见改过来的。几十载后他的学生吴小如仍叹赞云:“平伯师不仅从善如流,而且不掠人之美。这对于他们的学生来说,不独长了见识,而且从老师的‘身教’中大获裨益。”俞平伯与朱自清等人早年创办《诗》月刊,成为“五四”以后出现最早、以提倡新文学为主张的进步诗刊,1923年8月,两人同访南京夜游秦淮河,分别创作出同题散文名篇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,一时传为佳话。俞平伯常常邀请住单身宿舍的朱自清来家用餐,朱自清则坚持交付伙食费。俞平伯一再推辞不过只好收下,但把朱自清交来的伙食费用来丰富朱自清的伙食,精心烹调成有营养美食,亦算是“不敢掠人之美”矣。“不敢掠人之美”的俞平伯如罗丹所说“像诚实的工人一样完成他的工作”,诚实到也不掠自己之美,俞平伯得轻度中风症去医院急诊,按规定他是随到随诊不用排队的,但俞平伯看到病号较多,就默默挤在人群中等候。当医务人员问这位穿着中式衫裤的小老头是从京郊哪个公社来的时,俞平伯极其温厚诚恳谦和地说他是从东郊来的,并不以著名红学家身份求得厚遇。但是1972年俞平伯却“计较”起待遇来。当时海外学者来华时纷纷求见俞平伯,在高层领导人的过问下,为俞平伯调整住房、补发工资。来人送补发的工资时,长期遭贬、绝禄多年的俞平伯点完钱问前来送钱人:“这只是本钱,利息在哪里?”来人一脸惊愕,说没利息啊。俞平伯说:“工资是国家给我的,扣这么多年就是错误的,今天你们来送就是很好的证明。还本付息是个常识。”俞平伯参观乾隆罪己碑时,由此而引发出进一步慨叹:“连封建皇帝都知道做个自我批评!”当时“文革”恶果已然出现,冤狱遍布全国,经济濒临崩溃,却无人对这场动乱负责,还在火药味十足地批水浒、批宋江、批投降派,还在不顾国计民生疯狂地斗来斗去!因此一同参观的人们闻听俞平伯之言,心有戚戚焉一片肃然。人云:“在当时背景下,能公开讲出这句话,是需要勇气和智慧的,只有俞平伯先生才能说出这句话。”
顶着风走的经济学家孙冶方
20世纪50年代末以迄数十年间,各种政治运动风起云涌,“秋风已一起,草木无不霸”,在每一次的政治运动中,知识分子都是难逃劫难。其实平安度过一道又一道人为灾难也非多大难事,身子顺着政治风向摇摆就是了,至于刮的是东风西风左风右风,毋须去理会就是了。由此说来,被刮进地狱的都是一些不善辨风向或是过于计较风向者了。
经济学家孙冶方,在受到批判后仍不低头跟风走,慷慨放言:“允许我反批判就行。帽子总是要戴的,不是戴这顶,就是戴那顶,答辩权最重要!”结果咣当一声又被投进监狱!1968年极左风潮甚嚣尘上,这位经济学家仍是毫无畏惧顶风倾吐真知灼见:“应注意区分政治与学术……这对于理论探讨、特别是一些新颖的理论见解的发表是有利的。”别人劝他想想自身的安危,孙冶方正色云:“什么事情都会发生,名誉毁掉,人毁掉,但观点决不改变!”“我等着挨整!”没过多久,孙冶方头上便戴上了“中国经济学界最大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”的帽子,当“排炮一般密集的诬陷不实之词”纷纷落到他的头上时,孙冶方高声宣告:“我今天还要在这里坚持自己的意见,现在不检讨,今后也不准备检讨。”被押往天津残酷批斗后,孙冶方倔强地在台历上写下:“应该在肩膀上长着自己的脑袋!”此后,孙冶方成为我国唯一两次戴帽的右派,囚禁在单人牢房七年零五天。狱中的孙冶方把《社会主义经济论》提纲用腹稿的形式,将全书22章、183节从头至尾默念默记在心里“写”了一遍。由于常常“写”到后边又忘了前边,全书一百余万字竟前前后后“写”了85遍!利用写检查交代的纸,伏在床上完成三万多字的《我与经济界一些人的争论》长文,企盼有朝一日能公诸于世。1975年孙冶方出狱后,还没定案平反呢,依然是“蔷薇花落秋风后,荆棘满庭君始知”,表示:“我是一不改志,二不改行,三不改变观点。”“个人的恩怨我从不计较,理论上的是非一定要弄清,符合真理的观点一个也不放弃!”随即毫不隐晦急急陈述对时局的看法……
孙冶方临终时叮嘱他的学生,出版文集时要把自己在20世纪50年代提出价值规律是受顾准的启发这一点补印上,其不掠人之美的高尚风格令人敬佩。
熊十力宣称“我是不能改造的”
“十力”之名,取自佛家术语,将佛祖如来的十种智力取来加诸自身,并自称“熊十力菩萨”。由此可知这样一位“依自不依它,高视阔步”的名士是何等高傲了,他的脾气也确实大得很。熊十力为捍卫一个论点,常常脸红脖子粗与人辩争,言辞激烈的同时还伴之拳脚相加以武力征服对方。20世纪50年代置身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政治环境下,个性颇强的熊十力所面临的严峻挑战与重压毋庸赘言,但是崇奉思想独立、学术独立、精神独立的熊十力,从不也绝不违心改变自己的观点,落地有声地宣告:“我是不能改造的,改造了就不是我了。”他看不惯那些抛却自我、失所依归的“逐臭之夫”以及不甘寂寞“往来京邑、扬誉公卿名流间,自荒所业”的所谓“学人”,自己则一生甘贫贱、忍淡泊,堂堂巍巍做人,独立不苟为学。熊十力也有伤心的事情,面对少有人问津的“熊十力哲学”曾号啕泣云:“我有学问无人可传啊!”其“栏杆拍遍无人会,断鸿声里看吴钩”之苦楚心情亦是无人理会。
虽说脾气大,争吵过后却是无一丝芥蒂和好如初,其喜怒形之于色亦是君子纯真处了。甚至对于攻讦过自己的人,熊十力也是逢人便说人家好话,还以自己权威身份热诚推荐其才学呢。面对面时,则是该吵还是吵,这即是君子磊落不饰的一面了。君子熊十力致力于学问研究情深意笃,不大关注学问以外的什么,不汲汲于名利,也不拘泥于世俗,有时贫困窘迫到仅有一条中装长裤,要等洗后晾干了穿上才能出门。学生们见怜经常在生活上接济他,可是权贵们送来百万元法币,这位辛亥革命志士却拒收分毫,宁可饿肚子,也不低一低高昂的君子头颅。
(摘自《傻也风雅》〈上下册〉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7月版,定价:60.00元)